陈国宫府,陈侯暴跳如雷,侍女呈上一杯热茶水,陈侯不顾烫,将茶盏拿在手里。他的手上、额头上青筋爆出,握着茶盏的手哆哆嗦嗦,茶盏和茶盖碰撞,发出轻微的铛铛的声音。愤怒已经将他淹没,气噎舌喉,巨大的愤怒中,还有一种让人惶然的担忧。
咣当一声,茶盏被他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滚热的茶水和茶盏碎片四处飞溅,惊得众人心头一颤。
侍女们从来没见过陈侯如此愤怒,一个个吓得不轻,立刻跪了满地。
陈夫人摈退了宫女和内侍,独自一人陪着息侯,温言劝慰道:“君侯,如婳年龄小,又是头次出宫,迷路也正常,能够平安回来,君侯应该庆幸”。
陈侯仍然心有余悸:“大家都在圜丘,单单她一个人走丢,以后绝对不能让她出宫,老老实实在宫里反思”。深叹一口气:“我怒的不是这个,天狗食月的时候,如婳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陈夫人不胜惊恐,她预料到丈夫会提及此事:“如婳喊声很大,很多人都听见了,她说大家不要慌,这是日食,不消一会儿功夫,太阳就会出来,也可巧,过了一会,太阳就又露出来了”。
陈侯脸色铁青,不由分说:“什么日食,一派胡言乱语”。他端起侍女奉上的新茶,猛灌几口:“你不觉得这个女儿奇怪?如婳跟若姮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若姮告诉我,如婳经常说一些不可思议的话”。
陈夫人眼中含泪:“如婳她还小,还不到十三岁,出言混乱也是正常。可能是跟如婳在乡野之间长大有关吧,如婳自小不在我们身边,这十二年我们亏欠了她不少,君侯就不能对如婳多一点宽容和疼爱吗”,说着举袖拭泪。
陈侯无奈,嘴角不断扯动:“我就这两个女儿,我岂有不疼爱之理,只是如婳出生时天生异象,现在又经常说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这让我非常担心。我在想,是不是如婳在哪里,哪里就会发生怪异的事情”。他思索了一下:“你知道褒姒祸国,这个女子跟如婳一样,身世背景非常怪异,跟她相关的怪事也很多”。
陈夫人内心忐忑起来,:“周幽王宠爱褒姒,最终被杀,君主更替,可君王怎么能把咱们如婳跟褒姒比呢”。
陈侯一张苦脸,唉声叹气地道:“据传褒姒非常美貌,目秀眉清,唇红齿白,发挽乌云,指排削玉,有如花如月之容,倾国倾城之貌。周幽王沉湎女色,从此声色犬马,沉糜有加,不理朝政,招致祸乱。自古红颜多祸水,咱们如婳容貌也非常出众,出生时占星师又预言会引起战争,不能不让人忧心哪”。
陈夫人全身僵硬,在愤怒的丈夫面前不敢有大的动作,心头同样有很多担忧,低头道:“占星师做过很多次预言,极少成真。如婳美貌,若姮同样美貌,天下美貌女子无数,君侯为何只担心如婳”。
忽听得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遂问道:“谁在外面”。
外面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若姮牵着如婳的手,一起走了进来。如婳在姐姐身后,拖着脚步,几乎是被姐姐拖着进来。
若姮看父母脸上均有不悦之色,沉声道:“听侍女说父王大怒,我们过来看看。父王、母后,如婳年纪还小,又长期在宫外生活,没有父王、母后的教导。不管她做了什么,父王都原谅她吧”。
看到大女儿,她语言、做事一向那么得体,在诸侯王的家眷中名声极好,给陈侯脸上增光。陈侯的脸色缓和了些。十五年来,这个女儿始终是缓解心头愤怒、忧伤、忧虑的一剂良药。
看父亲那么愤怒,如婳的勇气突然聚集了起来。她有些尴尬,面对父王的指责,却毫无退缩之意:“父王、母后的对话我们听见了。都说褒姒祸国,我看未必如此。皇后申后嫉妒褒姒,千方百计陷害褒姒,计谋不成,又派儿子宜臼到乡下杀了褒姒的养父母。如此受迫害褒姒怎么能笑得出来。褒姒不愿意微笑,不愿意献媚周幽王,这正说明褒姒品质高洁,出污泥而不染。”。
如婳的语气坚定:“烽火戏诸侯只是周幽王自己荒谬而已,是他咎由自取。大家都指责褒姒是红颜祸水,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可是有谁能够理解褒姒的无奈。”
此言一出,陈侯、陈夫人、若姮都非常惊诧。他们万万想不到,如婳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是一向心疼小女儿的陈夫人,也惊得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陈侯气的浑身发抖,嘴唇发颤,指着如婳:“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她在说什么,褒姒是红颜祸水,这是无可争议的。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谬论,真是匪夷所思”。
他用手指点着陈夫人,因为愤怒,手臂都在颤抖,暴跳如雷:“你整天为她说话,这可是你百般宠爱的好女儿”。他实在无法容忍,这个他本来就不喜欢的二女儿,居然敢这样出言顶撞。
陈夫人无语,泪从眼角滑落。泪眼中凝视如婳,她的神情那样认真,不像是胡言乱语。在这宫中,所有人,包括自己和大公主,都要看陈侯的脸色行事,可是这个二女儿,对父王却丝毫没有惧怕之意。
若姮见父王气结于胸,温言道:“父王、母后消消气,为这点事生气伤了身体反而不好。妹妹言语确有不妥之处,可是她年龄还小,父母看在如婳年幼的份儿上,原谅她吧”。
陈侯指向如婳:“你知道我和你母后为何提起褒姒,我们是怕你步她的后尘,引来祸乱,你就不能像寻常的姑娘,安分一点,不让我和你母后这么担忧吗”?
如婳毫不示弱:“荒谬君主,祸国殃民,他的罪过,为何归结到一个弱女子身上……”。见母后拼命用眼色制止,那眼神几近哀求,才住了口。
陈侯怒不可遏,额头上青筋一条条爆出,欲涨裂一般,指着如婳:“一派胡言”,又逼视着陈夫人,目露凶光:“你听听,你听听,你的宝贝女儿在说些什么”!他气得跳脚,绷紧了脸:“从今以后,在宫中哪都不许去,由你母后好好调教”。又转向陈夫人:“如果调教不好,她从哪来,还送回哪里去”,说完,拂袖而去。
“兔子……”看着陈侯愤然而去的身影,如婳突然爆出这么一句,这一声,简直是惊天动地,比祭祀时在人群中的喊声还要大,陈夫人和若姮不明就里,以为如婳犯了什么毛病,平白无故喊什么兔子。这姑娘还真是奇怪。
只有陈侯知道如婳喊兔子的含义,他的脚步一滞,停了下来,过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带着怒气逼视着如婳。
如婳毫不畏惧迎着陈侯的目光:“父王,我一定听母后的管教,也请父王不要在大白天找什么兔子”。说完,仰着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假装悠闲地看着窗格外的阳光,不再言语。
自从父王下令母后好好调教如婳之后,母后不敢懈怠,加强了对如婳的看管。本来如婳可以在宫里随意走动,但现在几乎禁了足,除了给父王、母后请安和看望姐姐之外,哪里都去不了。原来每日学习箜篌四个时辰,现在增加到五个时辰,晚上都得学习。
如婳的教习乐师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年纪,是息国最有名的乐师,息国大型祭祀等活动的音乐都是他负责。当时在各个诸侯国中流行的乐器不同,教习乐师精通琴、瑟、缶、簧、鼓、鸾、磐等各国乐器,不仅陈侯和陈夫人都非常器重他,他在各个诸侯国中也非常有名。
每日高强度的练习,由不得学不好。教习乐师对如婳琴艺的进步非常满意,经常在陈夫人面前美言。陈夫人又将这些赞美之词传达给陈侯。这些话听得多了,陈侯也慢慢消了怒气,放下心来。如婳终日练习箜篌,压根就没时间惹什么乱子。
息侯听说如婳每日闷在屋子里,练琴五个时辰,心疼的不得了。但是远在息国,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不时给如婳写书信过来。
他的小篆非常好看,流畅优美,写在纺织非常致密的绢帛之上: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息侯一边读如婳的回信,一边看着天上飘动的云絮,洁白的云朵幻化为如婳的笑容,她的眼眸清澈,笑容也是玲珑剔透。在息侯看来,他的小未婚妻,多少有点古怪,不过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
他喜好玩乐,她温柔伶俐,两人在一起有无尽的乐趣。要不是陈夫人想把如婳多留在身边两年,真想马上跟她一起展开新生活。她的笑靥不断在眼前闪过,更觉得思念非常。
两人就这样书信往来,息侯把如婳的所有书信都收集在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里,放在寝宫的玉枕边,经常拿出来翻看。
息侯射箭十次连中靶心赢来的那对夜明珠耳坠给她带来了无限的乐趣,在晚上,熄灭油灯,就能看到那两颗白天看起来平常无奇的珠子立刻发出淡绿色的荧光,戴在耳朵上,整个脸庞都被照亮了。
每每这时,春芜都会大声喊:“公主我知道你在哪里!你不要走来走去了,那珠子绿莹莹的,跟狼的眼睛一样,吓死人了”。
终于到了若姮的大婚之日,陈国宫府一大早开始,阖府忙碌,给若姮披上嫁衣,收拾贴身物品。
前一天晚上,如婳一直在扶桑宫里,帮着姐姐收拾闺中喜爱的小物件,非常兴奋,夜里一直没睡好。早上晨曦微露,便被《桃之夭夭》的乐曲声吵醒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焚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从一大早,母后早就就安排了乐师,一遍又一遍演奏。如婳的教习乐师就是演奏的指挥,如婳想到今天不用学习箜篌,心中可是高兴了一会。
细细听来,那乐声是琴、瑟、笙齐鸣,想必是众多善弹琴瑟的宫廷音乐家一起,才能奏出奏出如此华丽、优美的乐章,隔着重重宫墙还能清晰传到耳朵里。
如婳匆匆梳洗完毕,披上白色的速绢斗篷,就往外走。春芜赶忙在身后喊:“今天大公主大婚,二公主不能穿白色衣裳”,一边忙着赶了出来,手里拿着件玫紫色的披风给如婳换上。
室外有些冷,刚出屋,就感觉到尖利的寒气刺人肌肤,一路小跑着来到若姮的扶桑宫。
刚到院子里就看到,整整有三十六箱陪嫁,把院子挤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些箱子上面系着红绸,如婳很想看看箱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无奈箱子都上了锁,只好作罢。不过这些陪嫁的东西想都想得出来,无非是绸缎和珠宝之类。
宫人们忙忙碌碌,有的小跑着,手里捧着东西来回穿梭。
屋子里面,陈夫人忙着在给若姮装扮,看到如婳进来,笑吟吟,满脸喜气:“蔡侯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一会收拾妥当,你姐姐就马上出发,迎亲的队伍走上一天,傍晚到了蔡国宫府,就举行婚礼。你有什么私房话,赶紧跟姐姐说吧”。
如婳手里拈着一支镂空金簪,嘻嘻一笑:“我是有私房话要跟姐姐说,可是姐姐留着私房话要跟姐夫说呢”!
若姮脸上本来就涂了很多胭脂,听了这话,脸一红,红色从胭脂下面透出来,含羞啐道:“母后,你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还不管管二公主这张嘴”。
好不容易给若姮收拾停当,她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那样式繁复,缀着很多宝石的凤冠,还有七色丝线绣着云凤纹的嫁衣都是陈夫人指挥绣工赶制的,极其精致华丽,穿在若姮身上显得妩媚雍容,又不失雅致。
若姮已经画好了新嫁娘的红装,簇黑弯长的眉毛,眼波流转之间光华显尽,唇上抹上朱红色的胭脂,两腮上也润色得象刚开放的红色虞美人,陈夫人说,这样晕开的大片颜色在夜晚的灯光下才最好看。
宫门之外,接亲的马车排成长列,看不到边际。马车队伍,用大红的绸缎结成花朵形状进行装饰,看上去一片红火,喜气洋洋。
阖府上下送别若姮,陈侯和陈夫人站在队伍最前面,如婳紧紧依偎在陈夫人身边。
地面上铺着红色的锦缎,若姮跪下去,以免弄脏了嫁衣。郑重给陈侯、陈夫人磕头,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磕完头被蕙风搀扶起来,一步一回头的上了轿。
到了轿边,刚欲上轿,见陈夫人手中拿了一根彩色罗缨,弯下腰,给若姮系在腰间,又殷殷嘱咐若姮注意仪容举止、夫妻和睦,以后一定要常回来省亲。
若姮一一点头,眼眶一热,差点流下泪来。陈夫人揽住若姮双肩,柔声道:“别哭,哭会弄花了妆,以后经常回来看看父王母后”。
若姮强忍着泪,深深点头,上了轿子。锣鼓喧天,一路奏乐,接亲的队伍很开离开了。